第4章 周穆王篇[第1頁/共3頁]
秦人逢氏有子,少而惠,及壯而有迷罔之疾。聞歌覺得哭,視白覺得黑,饗香覺得朽,嘗甘覺得苦,行非覺得是:意之所之,六合、四方,水火、寒暑,無不倒錯者焉。楊氏告其父曰:「魯之君子多術藝,將能已乎?汝奚不訪焉?」其父之魯,過陳,遇老聃,因告其子之證。老聃曰:「汝庸知汝子之迷乎?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,昏於短長。同疾者多,固莫有覺者。且一身之迷不敷傾一家,一家之迷不敷傾一鄉,一鄉之迷不敷傾一國,一國之迷不敷傾天下。天下儘迷,孰傾之哉?向使天下之人其心儘如汝子,汝則反迷矣。哀樂、聲色、臭味、是非,孰能正之?且吾之此言一定非迷,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,焉能解人之迷哉?榮汝之糧,不若遄歸也。」
西極之南隅有國焉。不知境地之所接,名古莽之國。陰陽之氣所不交,故寒暑亡辨;日月之光所不照,故日夜亡辨。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。五旬一覺,以夢中所為者實,覺之所見者妄。四海之齊謂中心之國,跨河南北,越岱東西,萬不足裡。其陰陽之審度,故一寒一暑;昏明之分察,故一晝一夜。其民有智有愚。萬物滋殖,才藝多方。有君臣相臨,禮法相持。其所雲為,不成稱計。一覺一寐,覺得覺之所為者實,夢之所見者妄。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。其土氣常燠,日月餘光之照。其土不生嘉苗。其民食草根木實,不知火食,性剛悍,強弱相藉,貴勝而不尚義;多馳步,少歇息,常覺而不眠。
燕人生於燕,善於楚,及老而還本國。過晉國,同業者誑之;指城曰:「此燕國之城。」其人愀然變容。指社曰:「此若裡之社。」乃喟但是歎。指舍曰:「此若先人之廬。」乃涓但是泣。指壟曰:「此若先人之塚。」其人哭不自禁。同業者啞然大笑,曰:「予昔紿若,此晉國耳。」其人大慚。及至燕,真見燕國之城社,真見先人之廬塚,悲心更微。
宋陽裡華子中年病忘,朝取而夕忘,夕與而朝忘;在塗則忘行,在室則忘坐;今不識先,後不識今。闔室毒之。謁史而卜之,弗占;謁巫而禱之,弗禁;謁醫而攻之,弗已。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,華子之老婆以居產之半請其方。儒生曰:「此固非卦兆之所占,非祈請之所禱,非藥石之所攻。吾試化其心,變其慮,庶幾其瘳乎!」因而試露之,而求衣;饑之,而求食;幽之,而求明。儒生欣然告其子曰:「疾可已也。然吾之方密,傳世不以告人。試屏擺佈,獨與居室七日。」從之。莫知其所施為也,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。華子既悟,乃大怒,黜妻罰子,操戈逐儒生。宋人執而問其以。華子曰:「曩吾忘也,蕩蕩然不覺六合之有無。今頓識既往,數十年來存亡、得失、哀樂、好惡,擾擾萬緒起矣。吾恐將來之存亡、得失、哀樂、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,斯須之忘,可複得乎?」子貢聞而怪之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「此非汝所及乎!」顧謂顏回記之。
周之尹氏大治產,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。有老夫子筋力竭矣,而使之彌勤。晝則呻呼而即事,夜則昏憊而熟寐。精力荒散,昔昔夢為國君。居群眾之上,總一國之事。遊燕宮觀,儘情所欲,其樂非常。覺則複役。人有慰喻其懃者。夫子曰:「人生百年,日夜各分。吾晝為仆虜,苦則苦矣;夜為人君,其樂非常。何所怨哉?」尹氏心營世事,慮鍾家業,心形俱疲,夜亦昏憊而寤。昔昔夢為人仆,趨走作役,無不為也;數罵杖撻,無不至也。眠中啽囈呻呼,徹旦息焉。尹氏病之,以訪其友。友曰:「若位足榮身,資財不足,勝人遠矣。夜夢為仆,苦逸之複,數之常也。若欲覺夢兼之,豈可得邪?」尹氏聞其友言,寬其夫子之程,減己思慮之事,疾並少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