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 螞蟻詩篇[第1頁/共11頁]
她讓我很絕望,她即是甚麼也冇說。我隻好硬著頭皮問她:“你曉得她為甚麼告假嗎?”
我有點措手不及,來不及編造更好一點的來由,我說:“我們也不是很熟,這段時候我一向在坐這趟車,都是她在賣票,明天早上還是她呢。冇見她,感到挺奇特的。”
我在雨花台站下了車。阿誰中年婦女把手放在開車門的按鈕上,又規複了一臉粗暴、傲慢、冷酷的模樣,就像我是氛圍一樣,或者是一個隱身人,她眼皮都冇抬一下,我的一隻腳剛沾著空中,車門鹵莽地哐噹一聲關上了,屁股前麵冒出一股股黑煙,像個醉漢一樣搖搖擺晃開走了。我風俗性地目送著公交車在黑夜中漸漸消逝,內心俄然像南京的夜空一樣空空蕩蕩,曾小豔現在在那裡呢?她會不會也在這個時候俄然想起我?
她俄然把身子傾得更多了,脖子扯得長長的,看了看前麵的司機,低低地對我說:“她男朋友還打過前麵的趙徒弟呢!就是有次曾小豔冇吃午餐,趙徒弟給她捎了一個盒飯,恰好被他看到了,他就拿塊磚頭和趙徒弟打了一架。嘖嘖嘖,可凶了,要不是我們車站人多,那次趙徒弟非要讓他打趴了不成。我們車站的小年青們都不敢和曾小豔走得太近了。”
他正在向我乞助的時候,一條吐著長長的舌頭的野狗跑過來了,咬著阿誰腥臭的腦袋,遠遠地跑走了。無頭之鬼哀痛地叫了起來,慌慌地站起來,緊緊地追逐著那條野狗。
他終究停了下來,抱著一顆頭顱跪在地上,彷彿在低聲抽泣,眼中淌出來的不是淚水,或許淚水已經耗損完了,他流出來的是醬紫色的血。肥胖的上半身抖個不斷,像一根隨時都會折斷的腐朽的木棍,木棍上麵支著一顆荒涼的腦袋,腦袋在哀怨地擺來擺去。我顛末他身邊的時候,聽到從他那掉了牙的嘴巴裡擠出了奇特的咕咕聲,聲音金飾、顫抖、破裂不全,很輕易就被北風吹散。他那已經變得像乾枯樹枝一樣的手裡捧著一個少婦的頭顱,那些破裂的聲音順風飄來,斷斷續續,但卻非常清楚:“他們不是人,不是人啊,我當時是嚇怕了,是真的嚇怕了,咱爹嚇怕了,咱媽嚇怕了,咱都嚇怕了,他們強姦了你,他們還讓咱爹也做那牲口才做的事情……如何能怪他啊,他也是嚇怕了啊。他們還讓我和母親做那牲口做的事情……我能如何辦呢?我們都被嚇得甚麼都忘了,我們隻能遵循他們說的去做……你們都死了,你們都吊頸了,就我一小我活著,可我活得輕易嗎?我誰也不能說,我隻能憋在肚裡,像狗一樣活著……我為甚麼那麼軟弱,我為甚麼不也死掉?他們為甚麼不殺我……我冇用,我連死的勇氣都冇有……我為甚麼還活著……”
他扭過身子,聲音充滿焦灼和氣憤,說:“幫幫我,快幫幫我,我要回家!”
路上還是躺著無數具哀痛的屍身,他們瞪著夜空,和他們生前一樣沉默不語。那些野狗仍然在撕吃著受儘屈辱死去的人們。阿誰看上去很老的倖存者仍舊在街上浪蕩,還是滿頭白髮,身子枯瘦,手像雞爪一樣顫抖著。他仍舊穿戴那件銀色西裝,紮著那條紅色的領帶。他一邊喃喃自語,一邊在屍身中跳來跳去,不時地彎下腰,揀起一顆襤褸的頭顱,舉在麵前細心看著。有的頭顱已經被日軍的刺刀捅得不成模樣,有的已經被火燒成一個玄色的炭團,他會拿起袖子在上麵擦擦,袖子已經被擦得烏黑油亮,然後歎口氣,把它又扔下了,那顆頭顱在地上骨碌碌地滾著,委曲地抽泣著,偶然是嬰兒的哭聲,偶然是少女的哭聲,偶然是老頭的,偶然是老太太的,鋒利而刺耳,但他不為所動,仍然剛強地尋覓著每一顆頭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