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生六記 卷三 坎坷記愁[第1頁/共8頁]

一日，忽有向餘索逋者登門饒舌，餘出應曰，“負債不還，固應催索，然吾父骨肉未寒，乘凶追呼，未免太過。”中有一人私謂餘曰：“我等皆有人招之使來，公且避出，當向招我者索償也。”餘曰：“我欠我償，公等速退！”皆唯唯而去。餘因呼啟堂諭之曰：“兄雖不肖，並未作歹不端，若言出嗣降服，從未得過纖毫嗣產，此次奔喪返來，本人子之道，豈為產爭故耶？大丈夫貴乎自主，我既一身歸，仍以一身去耳！”言已，返身入幕，不覺大慟。叩辭吾母，走告青君，即將出走深山，求赤鬆子於世外矣。

人生盤曲何為乎來哉？常常皆自作孽耳，餘則非也，多情重諾，爽快不羈，轉因之為累。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，急人之難、成人之事、嫁人之女、撫人之兒，指不堪屈，揮金如土，多為彆人。餘佳耦居家，偶有需用，不免抵押。始則移東補西，繼則左支右決絀。諺雲：“處家情麵，非錢不可。”先起小人之議，漸招同室之譏。“女子無才便是德”，真千古至言也！餘雖居長而行三，故高低呼芸為“三娘”。後忽呼為“三太太”，始而戲呼，繼成風俗，乃至尊卑長幼，皆以“三太太”呼之，此家庭之變機歟？

時天頗暖，織絨袍嘩嘰短褂猶覺其熱，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。是夜宿錫山客旅，賃被而臥。晨起趁江陰航船，一起順風，繼以微雨。夜至江陰江口，春寒徹骨，沽酒禦寒，囊為之罄。遲疑終夜，擬卸襯衣質錢而渡。十九日北風更烈，雪勢猶濃，不由慘淡淚落，暗計房資渡費，不敢再飲。正心寒股栗間，忽見一老翁草鞋氈笠負黃包，入店，以目視餘，似瞭解者。餘曰：“翁非泰州曹姓耶？”答曰：“然。我非公，死填溝壑矣！今小女無恙，時誦公德。不料本日相逢，何逗留於此？”蓋餘幕泰州時有曹姓，本寒微，一女有姿色，已許婿家，有權勢者放債謀其女，致涉訟，餘從中調護，仍歸所許，曹即投入公們為隸，叩首作謝，故識之。餘告以探親遇雪之由，曹曰：“明日晴和，我當順途相送。”出錢沽酒，備極款洽。二旬日曉鐘初動，即聞江口喚渡聲，餘驚起，呼曹同濟。曹曰：“勿急，宜飽食登舟。”乃代償房飯錢，拉餘出沽。餘以連日逗留，急欲趕渡，食不下嚥，強啖麻餅兩枚。及登舟，江風如箭。四肢發戰。曹曰：“聞江陰有人縊於靖，其妻雇是舟而往，必俟雇者來始渡耳。”空腹忍寒，午始解纜。至靖。暮煙四合矣。曹曰：“靖有公堂兩處，所訪者城內耶？城外耶？”餘踉蹌隨厥後，且行且對曰：“實不知其表裡也。”曹曰：“但是且止宿，明日往訪耳。”進旅店，鞋襪已為泥淤濕透。索火烘之，草草飲食，疲極熟睡。晨起，襪燒其半，曹又代償房飯錢。訪至城中，惠來尚未起，聞餘至，披衣出，見餘狀驚曰：“舅何狼狽至此？”餘曰：“姑勿問，有銀乞借二金。先遣送我者。”惠來以香餅二圓授餘，即以贈曹。曹力卻，受一圓而去。餘乃曆述所遭，並言來意。惠來曰：“郎舅至戚，即無宿逋，亦應竭儘綿力，無如帆海鹽船新被盜，合法盤帳之時，不能挪移豐贈，當勉描番銀二十圓以償舊欠。何如？”餘本無期望，遂諾之．

餘欲延醫診治，芸阻曰；“妾病始因弟亡丁憂。哀思過火，繼為感情，後由忿激，而平素又多過慮。滿望儘力做一好媳婦，而不能得，乃至頭眩、怔忡諸症畢備，所謂病人膏盲，良醫束手。請勿為無益之費。憶妾唱隨二十三中，蒙君錯愛，百凡體恤，不以惡劣見棄，知己如君，得婿如此，妾已此生無憾！若布衣暖，菜飯飽，一室雍雍，優遊泉石。如滄浪亭、蕭爽樓之處境，真成炊火神仙矣。神仙幾世才氣修到，我輩何人，敢望神仙耶？強而求之，致乾造物之忌，即有情魔之擾。總因君太多情，妾生薄命耳！”因又哭泣而言曰：“人生百年，終歸一死。今中道相離，忽焉長彆，不能終奉箕帚、目睹逢森娶婦。此心實覺耿耿。”言已，淚落如豆。餘勉強慰之曰：“卿病八年，懨懨欲絕者屢矣，今何忽作斷腸語耶？”芸曰：“連日夢我父母放舟來接。閉目即飄然高低，如行雲霧中，殆魂離而軀殼存乎？”餘曰：“此神不收舍，服以補劑，埋頭保養，自能安痊。”芸又唏噓曰：“妾若稍有朝氣―線。斷不敢驚君聽聞。今冥路已近，苟再不言，言無日矣．君之不得親心，流浪顛沛，皆由妾故，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，君亦可免牽掛。堂上春秋高矣，妾死，君宜早歸。如有力攜妾骸骨歸，無妨暫居於此，待君將來可耳。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，以奉雙親，撫我遺子，妾亦瞑目矣。”言至此，痛腸欲裂，不覺慘淡大慟。餘曰：“卿果中道相舍，斷無再續之理，況‘曾經滄海難為水，除卻巫山不是雲’耳。”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，僅斷續疊言“來世”二宇，忽發喘口噤，兩目瞪視，千呼萬喚已不能言。痛淚兩行，涔涔流溢．既而喘瀝微，淚漸乾，一靈縹緲，竟爾長眠！時嘉慶癸亥三月三旬日也。當是時，孤燈一盞，舉目無親，兩手空拳，寸心欲碎。綿綿此恨，曷其有極！